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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和九年的那場醉
作者:sxthlh / 日期:2017-07-27 14:04:18 / 瀏覽量:2007祝勇/文
一、我到北京故宮博物院故宮學研究所上班的第一天,鄭欣淼先生的博士徐婉玲說,午門上正辦“蘭亭特展”,相約一起去看,盡管我知道,有王羲之的那份真跡,并沒有出席這場盛大的展覽,但這樣的展覽,得益于兩岸故宮的合作,依舊不失為一場文化盛宴。那份真跡消失了,被1600多年的歲月隱匿起來,從此成了中國文人心頭的一塊病。我在展廳里看見的是后人的摹本,它們苦心孤詣地復(fù)原著它原初的形狀。這些后人包括:虞世南、褚遂良、馮承素、米芾、陸繼善、陳獻章、趙孟頫、董其昌、八大山人、陳邦彥,甚至宋高宗趙構(gòu)、清高宗乾隆……幾乎書法史上所有重要的書法家都臨摹過《蘭亭序》。南宋趙孟堅,曾攜帶一本蘭亭刻帖過河,不想舟翻落水,救起后自題:“性命可輕,《蘭亭》至寶。”這份摹本,也從此有了一個生動的名字——“落水《蘭亭》”。王羲之不會想到,他的書法,居然發(fā)起了一場浩浩蕩蕩的臨摹和刻拓運動,貫穿了其后1600多年的漫長歲月。這些復(fù)制品,是治文人心病的藥。
東晉永和九年(公元353年)的暮春三月初三,時任右將軍、會稽內(nèi)史的王羲之,伙同謝安、孫綽、支遁等朋友及子弟42人,在山陰蘭亭舉行了一次聲勢浩大的文人雅集,行“修褉”之禮,曲水流觴,飲酒賦詩。魏晉名士尚酒,史上有名。劉伶曾說:“天生劉伶,以酒為名;一欽一斛,五斗解酲!比罴嬀,“蒸一肥豚,飲酒二斗!彼麄兊木屏,都是以“斗”為單位的,那是豪飲,有點像后來水泊梁山上的人物。王羲之的酒量,我們不得而知,但天籟閣舊藏宋人畫冊中有一幅《羲之寫照圖》,圖中的王羲之,橫坐在一張臺座式榻上,身旁有一酒桌,有酒童為他提壺斟酒,酒杯是小的,氣氛也是雍容文雅的,不像劉伶的那種水滸英雄似的喝法?傊,蘭亭雅集那天,酒酣耳熱之際,王羲之提起一支鼠須筆,在蠶繭紙上一氣呵成,寫下一篇《蘭亭序》,作為他們宴樂詩文的序言。那時的王羲之不會想到,這份一蹴而就的手稿,以后成為被代代中國人記誦的名篇,而且為以后的中國書法提供了一個至高無上的坐標,后世的所有書家,只有翻過臨摹《蘭亭序》這座高山,才可能成就己身的事業(yè)。王羲之酒醒,看見這幅《蘭亭序》,有幾分驚艷、幾分得意,也有幾分寂寞,因為在以后的日子里,他將這幅《蘭亭序》反復(fù)重寫了數(shù)十百遍,都達不到最初版本的水準,于是將這份原稿秘藏起來,成為家族的第一傳家寶。
然而,在漫長的歲月中,一張紙究竟能走出多遠?
一種說法是,《蘭亭序》的真本傳到王氏家族第七代孫智永的手上,由于智永無子,于是傳給弟子辯才,后被唐太宗李世民派遣監(jiān)察御史蕭翼,以計策騙到手;還有一種說法:《蘭亭序》的真本,以一種更加離奇的方式流傳。唐太宗死后,它再度消失在歷史的長夜里。后世的評論者說:“《蘭亭序》真跡如同天邊絢麗的晚霞,在人間短暫現(xiàn)身,隨即消沒于長久的黑夜。雖然士大夫家刻一石讓它化身千萬,但是山陰真面卻也永久成謎。”
二、現(xiàn)在回想起來,中國文化史上不知有多少名篇巨制,都是這樣率性為之的,比如蘇東坡、辛棄疾開創(chuàng)所謂的豪放詞風,并非有意為之,不過逞心而歌而已,說白了,是玩兒出來的。我記得黃裳先生曾經(jīng)回憶,1947年時,他曾給沈從文寄去空白紙箋,請他寫字,沒想到這考究的紙箋竟令沈從文步履維艱,寫出來的字如“墨凍蠅”,沈從文后來干脆又另寫一幅寄給黃裳,寫字筆是“起碼價錢小綠穎筆”,意思是最便宜的毛筆,紙也只是普通公文紙,在上面“胡畫”,卻“轉(zhuǎn)有嫵媚處”。他還回憶,1975年前后,沈從文又寄來一張字,用是明拓帖扉頁的襯紙寫的,筆也只是七分錢的“學生筆”,黃先生說他這幅字“舊時面目仍在,但平添了如許宛轉(zhuǎn)的姿媚!彼渣S裳先生也說:“好文章、好詩……都是不經(jīng)意作出來的!
文人最會玩兒的,首推魏晉,其次是五代!段臏Y閣四庫全書》中收有明代楊慎的《墨池璅錄》,書中說:“書法惟風韻難及。虞書多粗糙,晉人書雖非名法之家,亦自奕奕有一種風流蘊藉之氣,緣當時人物以清簡相尚,虛曠為懷,修容發(fā)語,以韻相勝,落華散藻,自然可觀。” 兩宋以后,文人漸漸變得認真起來,詩詞文章,都做得規(guī)規(guī)矩矩,有“使命感”了。以今人比之,猶如莫言之《紅高粱》,設(shè)若他先想到諾貝爾獎,鼓足干勁,力爭上游,決心為國爭光,那份汪洋恣肆、狂妄無忌,就斷然做不出來了。
王羲之時代的文人原生態(tài),盡載于《世說新語》。魏晉文人的好玩兒,從《世說新語》的字里行間透出來,所以我的博士導(dǎo)師劉夢溪先生說,他時常將《世說新語》放在枕畔,沒事時翻開一讀,常啞然失笑。比如寫鐘會,他剛寫完一本書,名叫《四本論》——別弄錯了,不是《資本論》——想讓嵇康指點,就把書稿揣在懷里,由于心里緊張,不敢拿給嵇康看,就在門外遠遠地把書稿扔進去,然后撒腿就跑。再比如呂安去嵇康家里看望這位好友,正巧嵇康不在家,呂安在門上寫了一個“鳳”字就走了,嵇康回來,看到“鳳”字,心里很得意,以為是呂安夸自己,沒想到呂安是在挖苦他,“鳳”的意思,是說他不過一只“凡鳥”而已。曹雪芹在給王熙鳳的判詞中把“鳳”字拆開,說“凡鳥偏從末世來”,不知是否受了《世說新語》的啟發(fā)。
中國文化史上,正襟危坐的書多,像《世說新語》這樣好玩兒的書,屈指可數(shù)。劉義慶廖廖數(shù)語,就把魏晉文人的形態(tài)活脫脫展現(xiàn)出來了。劉義慶是南朝宋武帝劉裕的侄子、長沙景王劉道憐的公子,是皇親國戚、高干子弟,同時是骨灰級的文學愛好者,《宋書》說他“招聚文學之士,近遠必至!彼麗弁鎯海运臅蛯旌猛鎯旱氖聝簩。
《世說新語》寫王羲之,最著名的還是那個“東床快婿”的典故:東晉太尉郗鑒有個女兒,名叫郗璇,年方二八,正值豆蔻年華,郗鑒愛如掌上明珠,要為她尋覓一位如意郎君。郗鑒覺得丞相王導(dǎo)家子弟甚多,都是品學兼優(yōu)的三好學生,于是希望能從中找到理想人選。
一天早朝后,郗鑒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丞相王導(dǎo)。王導(dǎo)慨然說:“那好啊,我家里子弟很多,就由您到家里挑選吧,凡你相中的,不管是誰,我都同意。”郗鑒就命管家,帶上厚禮,來到王丞相的府邸。
王府的子弟聽說郗太尉派人為自己的寶貝女兒挑選意中人,就個個精心打扮一番,“正襟危坐”起來,唯盼雀屏中選。只有一個年輕人,斜倚在東邊床上,敞開衣襟,若無其事。這個人,正是王羲之。
王羲之是王導(dǎo)的侄子,他的兩位伯父王導(dǎo)、王敦,分別為東晉宰相和鎮(zhèn)東大將軍,一文一武,共為東晉的開國功臣,而王羲之的父親王曠,更是司馬睿過江稱晉王首創(chuàng)其議的人物,其家族勢力的強大,由此可見!芭f時王謝堂前燕,飛入尋常百姓家”,循著唐代劉禹錫這首《烏衣巷》,我們輕而易舉地找到了王導(dǎo)的地址——詩中的“王謝”,分別指東晉開國元勛王導(dǎo)和指揮淝水之戰(zhàn)的謝安,它們的家,都在秦淮河南岸的烏衣巷。烏衣巷鼎盛繁華,是東晉豪門大族的高檔住宅區(qū)。朱雀橋上曾有一座裝飾著兩只銅雀的重樓,就是謝安所建。
相親那一天,王羲之看見了一座古碑,被它深深吸引住了。那是蔡邕的古碑。蔡邕是東漢著名學者、書法家、蔡文姬的父親,漢獻帝時曾拜左中郎將,故后人也稱他“蔡中郎”。他的字,“骨氣洞達,爽爽有神力”,被認為是“受于神人”,讓王羲之癡迷不已。
王羲之對書法如此迷戀,自然與父親的影響關(guān)系甚大。王羲之的父親王曠,歷官丹楊太守、淮南內(nèi)史、淮南太守,善隸、行書。明陶宗儀《書史會要》卷三載:“曠與衛(wèi)氏,世為中表,故得蔡邕書法于衛(wèi)夫人。” 王羲之12歲的時候,在父親枕中發(fā)現(xiàn)《筆論》一書,便拿出來偷偷看。父親問:“你為什么要偷走我藏的東西?”羲之笑而不答。母曰:“他是想了解你的筆法!备赣H看他年少,就說:“等你長大成人,我會教你。”王羲之說:“等到我成人了,就來不及了!备赣H聽了大喜,就把《筆論》送給了他,不到一個月,他的書法水平就大有長進。
那天他看見蔡中郎碑,自然不會放過,幾乎把相親的事拋在腦后,突然想起來,才匆匆趕往烏衣巷里的相府,到時,已經(jīng)渾身汗透,就索性脫去外衣,袒胸露腹,偎在東床上,一邊飲茶,一邊想那古碑。郗府管家見他出神的樣子,不知所措。他們的目光對視了一下,卻沒有形成交流,因為誰也不知道對方在想什么。
管家回到郗府,對郗太尉做了如實的匯報:“王府的年輕公子二十余人,聽說郗府覓婿,都爭先恐后,唯有東床上有位公子,袒腹躺著,一副漫不經(jīng)心的樣子。”管家以為第一輪遭到淘汰的就是這個不拘小節(jié)的年輕人,沒想到郗鑒選中的人偏偏是王羲之,“東床快婿”,由此成為美談,而這樣的美談,也只能出在東晉。
王羲之的袒胸露腹,是一種別樣的風雅,只有那個時代的人體會得到,如今的岳父岳母們,恐怕萬難認同。王羲之與郗璇的婚姻,得感謝老丈人郗鑒的眼力。王羲之的藝術(shù)成就,也得益于這段美好的婚姻。王羲之后來在《雜帖》中不無得意地寫道:
吾有七兒一女,皆同生。婚娶已畢,唯一小者尚未婚耳。過此一婚,便得至彼。今內(nèi)外孫有十六人,足慰目前。
他的七子依次是:玄之、凝之、渙之、肅之、徽之、操之、獻之。這七個兒子,個個是書法家,宛如北斗七星,讓東晉的夜空有了聲色。其中凝之、渙之、肅之都參加過蘭亭聚會,而徽之、獻之的成就尤大。故宮“三希堂”,王羲之、王獻之父子占了“兩希”,其中我最愛的,是王獻之的《中秋帖》,筆力渾厚通透,酣暢淋漓。王獻之的地位始終無法超越他的父親王羲之,或許與唐太宗、宋高宗直到清高宗這些當權(quán)者對《蘭亭序》的抬舉有關(guān)。但無論怎樣,如果當時郗鑒沒有選中王羲之,中國的書法史就要改寫。王羲之大抵不會想到,自己這一番放浪形骸,竟然有了書法史的意義,猶如他沒有想到,酒醉后的一通涂鴉,成就了書法史的絕唱。
三、1600多年后,我們依然能夠呼吸到永和九年春天的明媚。三國時代,縱然有雄姿英發(fā)、羽扇綸巾的英雄,有亂石穿空、驚濤拍岸的浩蕩,但總的來說,氣氛仍是壓抑的,充滿了刀光血影!皬娞敾绎w煙滅”,對于英雄豪杰,仿佛信手掂來的功業(yè),對百姓,卻是無以復(fù)加的災(zāi)難。繼之而起的魏晉,則是一個“鐵腕人物操縱、殺戮、廢黜傀儡皇帝的禪代的時代”。先是曹操“挾天子以令諸侯”,他的兒子曹丕篡奪漢室江山,建立魏朝;繼而魏的大權(quán)逐步旁落到司馬氏手中,司馬懿的兒子司馬師和司馬昭相繼擔任大將軍,把持朝廷大權(quán)。曹髦見曹氏的權(quán)威日漸失去,司馬昭又越來越專橫,內(nèi)心非常氣憤,于是寫了一首題為《潛龍》的詩。司馬昭見到這首詩,勃然大怒,居然在殿上大聲斥責曹髦,嚇得曹髦渾身發(fā)抖,后來司馬昭不耐煩了,干脆殺死了曹髦,立曹奐為帝,即魏元帝。曹奐完全聽命于司馬昭,不過是個傀儡皇帝。但即使傀儡皇帝,司馬氏也覺得礙事,司馬昭死后,長子司馬炎干脆逼曹奐退位,自己稱帝。經(jīng)過司馬懿、司馬昭和司馬炎三代人的“努力”,終于奪權(quán)成功,建立了西晉。
西晉是一個偷來的王朝。這樣一個不名譽的王朝,要借助鐵腕來維系,那是一定的。所以司馬氏的西晉,壓抑得喘不過氣來。當年曹操殺孔融,孔的兩個兒子尚幼,一個九歲,一個八歲,曹操斬草除根,沒有絲毫的猶豫,留下了“覆巢之下,焉有完卵”的成語。此時的司馬氏,青出于藍勝于藍,殺人殺得手酸!竹林七賢”過得瀟灑,嵇康“彈琴詠詩,自足于懷”,劉伶整日捧著酒罐子,放言“死便埋我”,也好玩,但那瀟灑里卻透著無盡的悲涼,不是幽默,是裝瘋賣傻,企圖借此躲避司馬家族的專政鐵拳,最終,嵇康那顆美侖美奐的頭顱,還是被一刀剁了去。
公元290年,晉武帝死,皇宮和諸王爭奪權(quán)力,互相殘殺,釀成“八王之亂”。對于當時的慘景,虞預(yù)曾上書道:“千無無煙爨之氣,華夏無冠帶之人。自天地開辟,書籍所載,大亂之極,未有若茲者!边@份亂,可謂登峰造極了。公元317年,皇帝司馬鄴被俘,西晉滅亡。王家的功業(yè),恰是此時建立的,公元318年,王曠、王導(dǎo)、王敦等人推司馬睿為皇帝,定都建康,建立東晉。動蕩的王朝在建康(南京)得到暫時的安頓,社會思想平靜得多,各處都夾入了佛教的思想。再至晉末,亂也看慣了,篡也看慣了,文章便更和平。與西晉相比,東晉士人不再崇尚形貌上的沖決禮度,而是禮度之內(nèi)的嫻雅從容;璋档挠蜔粝拢斞富秀笨吹搅艘粋好的故事:“這故事很美麗,幽雅,有趣。許多美的人和美的事,錯綜起來像一天云錦,而且萬顆奔星似的飛動著,同時又展開去,以至于無窮!边@些美事包括:山陰道上的烏桕,新秋,野花,塔,伽藍……
所以東晉時代的郊游,暢飲,酣歌,書寫,都變得輕快起來,少了“建安七子”、“竹林七賢”的曲折和吞咽,連呼吸吐納都通暢許多。永和九年,暮春之初,不再有奔走流離,人們像風中的碴滓,即使飛到了天邊,也終要一點一點地落定,隨著這份沉落,人生和自然本來的色澤變會顯露出來,花開花落、雁去雁來、雨絲風片、微雪輕寒,都牽起一縷情欲。那份欲念,被生死、被凍餓遮掩得太久了,只有在這清澈的山林水澤,才又被重新照亮。文化是什么?文化是超越吃喝拉撒之上的那絲欲念,那點渴望,那縷求索,是為人的內(nèi)心準備的酒藥和飯食。王羲之到了蘭亭,才算是找到了真正的自己,或者說,就在王羲之仕途困頓之際,那份從容、淡定、逍遙,正在會稽山陰之蘭亭,等待著他。
會稽山陰之蘭亭,種蘭的傳統(tǒng)可以追溯到春秋時代,據(jù)說越王就曾在這里種蘭,后人建亭以志,名曰蘭亭。而修禊的風俗,則始于戰(zhàn)國時代,傳說秦昭王在三月初三置酒河曲,忽見一金人,自東而出,奉上水心之劍,口中念道:“此劍令君制有西夏!鼻卣淹跻詾槭巧衩黠@靈,恭恭敬敬地接受了賜贈,此后,強秦果然橫掃六合,一統(tǒng)天下。從此,每年三月三,人們都到水邊祓祭,或以香薰草蘸水,灑在身上,洗去塵埃,或曲水流觴,吟詠歌唱。所謂曲水流觴,就是在水邊建一亭子,在基座上刻下彎彎曲曲的溝槽,把水流引進來,把酒杯斟酒,放到水上,讓酒杯在水上浮動,到誰的面前,誰就要舉起酒杯,趁著酒液熨過肺腑,吟誦出胸中的詩句。
東晉的酒具,今天在北京故宮博物院是見得到的。比如那件青釉雞頭壺(圖),有一個雞頭狀短流,圓腹平底,腹上壁有兩橋形系,一弧形柄相接口沿和器身,便于提拿,通體青釉,點綴褐彩,有畫龍點睛之妙。這種雞頭壺,始見于三國末期,歷經(jīng)魏晉南北朝,到唐代就消失了,被執(zhí)壺取代。北京故宮博物院還有一件南朝時期的青釉羽觴(圖),正是曲水流觴中的那只“觴”,它的外形小巧可愛,像一只小船,敏捷靈動,我們可以想象它在水中隨波逐流的輕巧宛轉(zhuǎn),以及飲酒人將它高高擎起,袍袖被風吹動的那副神韻。
一件小小的文物,讓魏晉的優(yōu)雅、江左的風流具體化了,變得親切可感,也讓后世文人思慕不已,甚至大清的乾隆皇帝,也在紫禁城寧壽宮花園的一角,建了一座禊賞亭,企圖通過復(fù)制曲水流觴的物理空間,體驗東晉士人的風雅神韻。在他看來,假若少了這份神韻,這座宮殿縱然雕欄玉砌、鐘鳴鼎食,也毫無品位。
或許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,王羲之式的風雅,讓后世許多帝王將相艷羨不已,紛紛效仿,與此相比,王羲之最向往的,卻是拯救社稷蒼生的功業(yè)。
與郗璇結(jié)婚三年后,王羲之就憑借庾亮等人的舉薦,以及自己根紅苗正的家世,官至會稽內(nèi)史、右軍將軍——“王右軍”之名由此而來,但官場的渾濁,依舊容不下一個清風白袖的文人書生。官場上的王羲之,像相親時一樣我行我素。他與謝安一同登上冶城,在謝安悠然遠想的時候,他居然批評謝安崇尚虛談,不務(wù)實際:“今四郊多壘,宜人人自效,而虛談費務(wù),浮文妨要,恐非當今所宜!边反對妄圖通過北伐實現(xiàn)個人野心的桓溫、殷浩:“以區(qū)區(qū)吳越經(jīng)緯天下十分之九,不亡何待?”《晉書》說他“以骨鯁稱”,還說他“雅性放誕,好聲色”。他入世,卻不按官場的既定方針辦,他不倒楣,誰倒楣呢?果然,王羲之被官場風暴,徑直吹到會稽。
離開政治漩渦建康,讓他既失落,又欣慰。他離自己的理想越來越遠,卻離自然越來越近。即使在病中,他還寫下這樣的詩句:
取觀仁嘉樂,
寄暢山水陰。
清泠澗下瀨,
歷落松竹林。
和朋友們相約雅集的那一天,天朗氣清,惠風和暢,桑葚的芬芳飄蕩在泥土之上,陽光透過密密匝匝的竹林漏到溪水邊,使彎曲的流水變成一條斑駁的花蛇。光線晶瑩通透,飽含水汁。落花在風中出沒,在光影中流暢地迂回,那份纏綿,看著讓人心軟。所有的刀光劍影都被隱去了,歲月被這縷陽光抹上一層淡金的光澤。唯有此時,人才能沉下來,呼應(yīng)著自然的啟發(fā),想些更玄遠的事情,“仰觀宇宙之大,俯察品類之盛,所以游目騁懷,足以極視聽之娛,信可樂也。”從這文字里,我們看到王羲之焦灼的表情終于松馳下來。我們看見了他的側(cè)臉,被蟬翼般細膩和透明的陽光包圍著,那樣的柔和。他忽然間沉默了,他的沉默里有一種長久的力量。
在那一刻,謝安、孫綽、謝萬、庾蘊、孫統(tǒng)、郗曇、許詢、支遁、李充、袁嶠之、徐豐之一干人等,正忙著飲酒和賦詩,他們吟出的詩句,也大抵與眼前的景象相關(guān)。其中,謝安詩云:
相與欣嘉節(jié),率爾同褰裳。
薄云羅物景,微風扇輕航。
醇醪陶元府,兀若游羲唐。
萬殊混一象,安復(fù)覺彭殤。
孫綽詩云:
流風拂枉渚,停云蔭九皋。
嬰羽吟修竹,游鱗戲瀾濤。
攜筆落云藻,微言剖纖毫。
時珍豈不甘,忘味在聞韶。
他們或許并不知道,望著眼前的燦爛美景,王羲之在想些關(guān)于短暫與永久的話題,也快樂,也憂傷。
儒家學說有一個最薄弱、最柔軟的地方,就是它過于關(guān)注處理現(xiàn)實社會問題,協(xié)調(diào)人的關(guān)系,而缺少宇宙哲學的形而上思考。它所建構(gòu)的家國倫理把一代代的中國士人推進官場,卻缺少提供對于存在問題的深刻解答,這一缺失,直到宋明理學時代才得到彌補。而在宋明理學產(chǎn)生之前數(shù)百年,被權(quán)力者邊緣化了的知識分子,就已經(jīng)開始了這種本原性的思考,中國的哲學史,就在這權(quán)力的縫隙間獲得了生長的空間,為后來理學的誕生奠定了基礎(chǔ)。在宦海中沉浮的王羲之,內(nèi)心始終缺了一角,此時,面對天地自然,面對更加深邃的時空,他對生命有了超越功利的思考,他心靈中缺失的一角,仿佛得到了彌補,那份快樂自不必說,對于度盡劫波的王羲之來說,這份快樂,他自會在內(nèi)心里妥貼收藏;而他的憂傷,則是緣于這份“樂”,來得快,去得也快。因為人的生命,猶如這暮春里的落花,無論怎樣燦爛,轉(zhuǎn)眼之間,就會消逝得無影無蹤。
花朵還有重新開放的時候,仿佛一場永無止境的輪回,在春風又起的時候,接續(xù)它們的前世。所以那花,是值得羨慕的。但是,每當春蠶貪婪地吸吮桑葉上黏稠甜美的汁液,開始一段即將啟程的路途,眼前這些活生生的人們,可能都已不在人世了。只有那崇山峻嶺,茂林修竹,清流激湍,映帶左右,千古不會變化。
王羲之特立獨行,對什么都可以不在乎,包括官場的進退、得失、榮辱,但有一個問題他卻不能不在乎,那就是死亡。死亡是對生命最大的限制,它使生命變成一種暫時的現(xiàn)象,像一滴露、一朵花。它用黑暗的手斬斷了每個人的去路。在這個限制面前,王羲之瀟灑不起來,魏晉名士的瀟灑,也未必是真的瀟灑,是麻醉、逃避,甚至失態(tài)。在這個問題上,他們并不見得比王羲之想得深入。
所以,當參加聚會的人們準備為那一天吟誦的三十七首詩匯集成一冊《蘭亭集》,推薦主人王羲之為之作序時,王羲之趁著酒興,用鼠須筆和蠶繭紙一氣呵成《蘭亭序》。全文如下:
永和九年,歲在癸丑,暮春之初,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,修禊事也。群賢畢至,少長咸集。此地有崇山峻嶺,茂林修竹;又有清流激湍,映帶左右,引以為流觴曲水,列坐其次。雖無絲竹管弦之盛,一觴一詠,亦足以暢敘幽情。是日也,天朗氣清,惠風和暢,仰觀宇宙之大,俯察品類之盛,所以游目騁懷,足以極視聽之娛,信可樂也。夫人之相與,俯仰一世,或取諸懷抱,晤言一室之內(nèi);或因寄所托,放浪形骸之外。雖取舍萬殊,靜躁不同,當其欣于所遇,暫得于己,快然自足,不知老之將至。及其所之既倦,情隨事遷,感慨系之矣。向之所欣,俯仰之間,已為陳跡,猶不能不以之興懷。況修短隨化,終期于盡。古人云:“死生亦大矣。”豈不痛哉!每覽昔人興感之由,若合一契,未嘗不臨文嗟悼,不能喻之于懷。固知一死生為虛誕,齊彭殤為妄作。后之視今,亦猶今之視昔。悲夫!故列敘時人,錄其所述,雖世殊事異,所以興懷,其致一也。后之覽者,亦將有感于斯文。
文字開始時還是明媚的,是被陽光和山風洗濯的通透,是呼朋喚友、無事一身輕的輕松,但寫著寫著,調(diào)子卻陡然一變,文字變得沉痛起來,真是一個醉酒忘情之人,笑著笑著,就失聲痛哭起來。那是因為對生命的追問到了深處,便是悲觀。這種悲觀,不再是對社稷江山的憂患,而是一種與生俱來、又無法擺脫的孤獨。《蘭亭序》寥寥三百二十四字,卻把一個東晉文人的復(fù)雜心境一層一層地剝給我們看。于是,樂成了悲,美麗作成了凄涼。實際上,莊嚴繁華的背后,是永遠的凄涼。打動人心的,是美,更是這份凄涼。
四、由此可以想見,唐太宗之喜愛《蘭亭序》,一方面因其在書法史的演變中,創(chuàng)造了一種俊逸、雄健、流美的新行書體,代表了那個時代中國書法的最高水平。趙孟頫稱《蘭亭》是“新體之祖”,認為“右軍手勢,古法一變,其雄秀之氣出于天然,故古今以為師法”,歐陽詢《用筆論》說:“至于盡妙窮神,作笵垂代,騰芳飛譽,冠絕古今,唯右軍王逸少一個而已!薄段臏Y閣四庫全書》中收錄的明代項穆的《書法雅言》說:“古今論書,獨推兩晉。然晉人風氣,疎宕不羈,右軍多優(yōu),體裁獨妙,書不入晉,固非上流,法不宗王,拒稱逸品。” 。另一方面因為其文字精湛,天、地、人水乳交融,《古文觀止》只收錄了六篇魏晉六朝文章,《蘭亭序》就是其中之一。但主要還是因為它寫出了這份絕美背后的凄涼。我想起揚之水評價生于會稽的元代詞人王沂孫的話,在此也頗為適用:“他有本領(lǐng)寫出一種凄艷的美麗,他更有本領(lǐng)寫出這美麗的消亡。這才是生命的本質(zhì),這才是令人長久感動的命運的無常。它小到每一個生命的個體,它大到由無數(shù)生命個體組成的大千世界。他又能用委曲、吞咽、沉郁的思筆,把感傷與凄涼雕琢得玲瓏剔透。他影響于讀者的有時竟不是同樣的感傷,而是對感傷的欣賞。因為他把悲哀美化了,變成了藝術(shù)!
唐太宗李世民是一個迷戀權(quán)力的人,玄武門之變,他是踩著哥哥李建城的尸首當上皇帝的,但他知道,所有的權(quán)力,所有的榮華,所有的功業(yè),都不過是過眼云煙,他真正的對手,不是現(xiàn)實中的哪一個人,而是死亡,是時間,如海德格爾所說:“死亡是此在本身向來不得不承擔下來的存在可能性”“作為這種可能性,死亡是一種與眾不同的懸臨!卑敿~埃爾• 勒維納斯則說:“死亡是行為的停止,是具有表達性的運動的停止,是被具有表達性的運動所包裹、被它們所掩蓋的生理學運動或進程的停止。”他把死亡歸結(jié)為停止,但在我看來,死亡不僅僅是停止,它的本質(zhì)是終結(jié),是否定,是虛無。
虛無令唐太宗不寒而栗,死亡將使他失去他業(yè)已得到的一切,《蘭亭序》寫道:“況修短隨化,終期于盡。古人云:‘死生亦大矣。’豈不痛哉!”,這句一定令他怵然心驚。他看到了美麗之后的凄涼,會有一種絕望攫取他的心,于是他想抓住點什么。
他給取經(jīng)歸來的玄奘以隆重的禮遇,又資助玄奘的譯經(jīng)事業(yè),從而為中國的佛學提供了一個新的起點,我們無法判斷唐太宗的行為中有多少信仰的成分,但可以見證他為抗衡人生的虛無所做的一份努力,以大悲咒對抗人生的悲哀和死亡的咒語。他癡迷于《蘭亭序》, 王羲之書法的淋漓揮灑自然是一個不可不覷的因素,但更重要的原因卻在于它道出了人生的大悲慨,觸及了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經(jīng),就是存在與虛無的問題。在這一詰問面前,帝王像所有人一樣不能逃脫,甚至于,地位愈高、功績愈大,這一詰問,就愈發(fā)緊追不舍。
從這個意義上說,《蘭亭序》之于唐太宗,就不僅僅是一幅書法作品,而成為一個對話者。這樣的對話者,他在朝廷上是找不到的。所以,他只能將自己的情感,寄托在這張字紙上。在它的上面,墨跡尚濃,酒氣未散,甚至于永和九年暮春之初的陽光味道還彌留在上面,所有這一切的信息,似乎讓唐太宗隔著兩百多年的時空,聽得到王羲之的竊竊絲語。王羲之的悲傷,與他悲傷中疾徐有致的筆調(diào),引發(fā)了唐太宗,以及所有后來者無比復(fù)雜的情感。
一方面,唐太宗寧愿把它當作一種“正在進行時”,也就是說,每當唐太宗面對《蘭亭序》的時候,都仿佛面對一個心靈的“現(xiàn)場”,讓他置身于永和九年的時光中,東晉文人的灑脫與放浪,就在他的身邊發(fā)生,他伸手就能夠觸摸到他們的臂膀。
另一方面,它又是“過去時”的,它不再是“現(xiàn)場”,它只是“指示”(denote)了過去,而不是“再現(xiàn)”(represent)了過去,這張紙從王羲之手里傳遞到唐太宗的手里,時間已經(jīng)過去了兩百多年,它所承載的時光已經(jīng)消逝,而他手里的這張紙,只不過是時光的殘渣、一個關(guān)于“往昔”的抽象剪影、一種紙質(zhì)的“遺址”,甚至不難發(fā)現(xiàn),王羲之筆劃的流動,與時間之河的流動有著相同的韻律,不知是時間帶走了他,還是他帶走了時間。此時,唐太宗已不是參與者,而只是觀看者,在守望中,與轉(zhuǎn)瞬即逝的時間之流對峙著。
《蘭亭序》是一個“矛盾體”(paradox),而人本身,不正是這樣的“矛盾體”嗎?——對人來說,死亡與新生、絕望與希望、出世與入世、迷失與頓悟,在生命中不是同時發(fā)生,就是交替出現(xiàn),總之它們相互為伴,像連體嬰兒一樣難解難分,不離不棄。
當然,這份思古幽情,并非唐太宗獨有,任何一個面對《蘭亭序》的人,都難免有感而發(fā)。但唐太宗不同的是,他能動用手里的權(quán)力,巧取豪奪,派遣監(jiān)察御史蕭翼,從辯才和尚手里騙得了《蘭亭序》的真跡,唐代何延之《蘭亭記》詳細記載了這一過程,從此,“置之座側(cè),朝夕觀覽”。
他還命令當朝著名書法家臨摹,分賜給皇太子和大公大臣。唐太宗時代的書法家們有幸,目睹過《蘭亭序》的真跡,這份真跡也不再僅僅是王氏后人的私家收藏,而第一次進入了公共閱讀的視野。
這樣的復(fù)制,使王羲之的《蘭亭序》第一次在世間“發(fā)表”,只不過那時的印制設(shè)備,是書法家們用以描摹的筆。唐太宗對它的巧取豪奪,是王羲之的不幸,也是王羲之的大幸。而那些臨摹之作,也終于跨過了一千多年的時光,出現(xiàn)在故宮午門的展覽中。其中,我們目前能夠看到的最早的摹本是虞世南的摹本,以白麻紙張書寫,筆劃多有明顯勾筆、填湊、描補痕跡;最精美的摹本,是馮承素摹本(圖1),卷首因有唐中宗“神龍”年號半璽印,而被稱為“神龍本”,此本準確地再現(xiàn)了王羲之遒媚多姿、神清骨秀的書法風神,將許多“破鋒”、“斷筆”、“賊毫”等,都摹寫得生動細致,一絲不茍。
千年之后,被稱為“元四家”的大畫家倪瓚在題王羲之《七月帖》時寫下這樣的話:
右軍書在唐以前未有定論,觀太宗力辨蕭子云之書,可以知當時好□之所在矣。自后,士大夫心始厭服,歷千百年無有異者。而右軍之書,謂非太宗鑒定之力乎?……
而王羲之《蘭亭序》的真跡,據(jù)說則被唐太宗帶到了墳?zāi)估铮蛟S,這是他在人世間最后的不舍。臨死前,他對兒子李治說:“吾欲從汝求一物,汝誠孝也,豈能違吾心也?汝意如何?”他對兒子最后的要求,就是讓兒子在他死后,將真本《蘭亭序》殉葬在他的陵墓里。李治答應(yīng)了他的要求,從此“繭紙藏昭陵,千載不復(fù)見”。
或許,這張繭紙,為他平添了幾許面對死亡的勇氣,為死后那個黑暗世界,博得幾許光彩,或許在那一刻,他知道了自己在虛無中想抓住的東西是什么——唯有永恒的美,能夠使他從生命的有限性中突圍,從死亡帶來的巨大幻滅感出解脫出來。赫伯特·曼紐什說:“一切藝術(shù)基本上也是對‘死亡’這一現(xiàn)實的否定。事實證明,最偉大的藝術(shù)恰恰是那些對‘死’之現(xiàn)實說出一個否定性的‘不’字的藝術(shù)!
唐太宗以他驚世駭俗的自私,把王羲之《蘭亭序》的真跡帶走了,令后世文人陷入永久的嘆息而不能自拔。它仿佛在人們視野里出現(xiàn)、又消失的流星,一場風花雪月、又轉(zhuǎn)眼成空的愛情,令人緬懷、又無法證明。
它是一個傳說、一縷傷痛、一種想象,朝朝暮暮朝朝,模糊而清晰地存在著。慢慢地,它終又變成一個無法被接受的現(xiàn)實、一場走遍天涯道路也不愿醒來的大夢,于是各種新的傳說應(yīng)運而生。有人說,唐太宗的昭陵后來被一個“盜墓狂”盜了,這個人,就是五代后梁時期統(tǒng)轄關(guān)中的節(jié)度使溫韜!缎挛宕贰酚涊d,溫韜曾親自沿著墓道潛進昭陵墓室,從石床上的石函中,取走了王羲之《蘭亭序》,那時的《蘭亭序》,筆跡還像新的一樣。宋人所著《江南余載》證實了這一點,說:昭陵墓室“兩廂皆置石榻,有金匣五,藏鐘王墨跡,《蘭亭》亦在其中。嗣是散落人間,不知歸于何所。”
如果這些史料所記是真,那么,《蘭亭序》在唐太宗死后,又死而復(fù)生,繼續(xù)著它在人間的旅程。在宋人《畫墁集》中,我們又能查到它新的行蹤——在宋神宗元豐末年,有人從浙江帶著《蘭亭序》的真本進京,準備用它在宋神宗那里換個官職,沒想到半路傳來宋神宗駕崩的消息,就干脆在途中把它賣掉了。這是我們今天能夠打探到的關(guān)于真本《蘭亭序》的最后的消息,它的時間,定格在公元1085年。
五、但人們依然想把它“追”回來,他們發(fā)明了一種新的方式去“追”,那就是臨摹。
臨,是臨寫;摹,則是雙勾填墨的復(fù)制方法。與臨本相比,摹本更加接近原帖,但對技術(shù)的要求極高。唐太宗時期,馮承素、趙模、諸葛貞、韓道政、湯普徹等人都曾用雙勾填墨的方法對《蘭亭序》進行摹寫,而歐陽詢、虞世南、褚遂良、劉秦妹等則都是臨寫。宋高宗趙構(gòu)將《蘭亭序》欽定為行書之宗,并通過反復(fù)臨摹、分賜子臣的方式加以倡導(dǎo),使對《蘭亭序》摹本的收藏成為風氣,元明清幾乎所有重要的書法家,包括趙孟頫、俞和臨,明代祝允明、文征明、董其昌,清代陳邦彥等,都前赴后繼,加入到浩浩蕩蕩的臨摹陣營中,使這場臨摹運動曠日持久地延續(xù)下去。他們密密麻麻在站在一起,仿佛依次傳遞著一則古老的寓言。
他們不像唐朝書法家那樣幸運,已經(jīng)看不到《蘭亭序》的真跡,他們的臨摹,是對摹本的臨摹,是對復(fù)制品的復(fù)制,他們以這樣的方式,完成對《蘭亭序》的重述。
但這并非機械的重復(fù),而是在復(fù)制中,滲透進自己的風格和時代的審美趣味,這些仿作,見證了“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”這一真理。于是有了陳獻章行書《蘭亭序》卷、八大山人行書《臨河敘》軸這些杰出的作品。清末翁同龢書在團扇上書寫趙孟頫《蘭亭十三跋》中一段跋語,雖小字行書,亦得沉著蒼健之勢;無獨有偶,他的政治對手李鴻章,也酷愛《蘭亭序》,年過七旬,依舊“不論冬夏,五點鐘即起,有家藏一宋拓蘭亭,每晨必臨摹一百字,其臨本從不示人!
于是,《蘭亭序》借用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手,反反復(fù)復(fù)地進行著表達。王羲之的《蘭亭序》,像一個人一樣,經(jīng)歷著成長、蛻變、新陳代謝的過程。在不同的時代,呈現(xiàn)出不同的形狀。這些作品,許多為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,許多亦在午門的“蘭亭特展”上一一呈現(xiàn)。它們與我近在咫尺,藝術(shù)史上那些大家的名字,突然間密密匝匝地排在一起,讓我摒住呼吸,不敢大聲出氣,而面前的玻璃幕墻,又以冰冷的語言告訴我,它們身份尊貴,不得靠近。
這時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——歷代文人,為什么對一片字紙如此情有獨鐘,以至于前赴后繼地參與到一項重復(fù)的工作中?寫字,本是一種實用手段,在中國,卻成為一種獨特的視覺藝術(shù)——西方人也講究文字之美,尤其的古老的羊皮書上,西方字母總是極盡修飾之能勢,但他們的書法,與中國人相比,實在是簡陋得很,至于日本書法,則完全是從中國學的。世界上沒有一種文化,像中國這樣陷入深深的文字崇拜。這種崇拜,通過對《蘭亭序》的反復(fù)摹寫、復(fù)制,表現(xiàn)得無以復(fù)加。
公元6世紀的一天,一個名叫周興嗣的員外散騎侍郎突然接到梁武帝的一道圣旨,要他從王羲之書法中選取1000個字,編纂成文,供皇子們學書之用,要求是這1000個字不得有所重復(fù)。這一要求看上去并不苛刻,實際上難度極高。
周興嗣煞費苦心,終于完成了領(lǐng)導(dǎo)上交給的光榮任務(wù),美中不足,是全篇有一個字重復(fù),就是“潔”字(潔、絜為同義異體字)。因此,此篇《千字文》實際只收選了王羲之書寫的999個字。但不論怎樣,中國歷史上有了第一篇《千字文》。從此開始,每代人開蒙之際,都會讀到這樣的文字:“天地玄黃 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 辰宿列張 寒來暑往 秋收冬藏……”
朗朗的誦讀之聲,一直延續(xù)到20世紀中葉,在14個世紀里從未中斷。于是,每個人在學習知識的起始階段,都會與那個遙遠的王羲之相遇,王羲之的字,也成為每一代中國人的必修課,貫注到中國人的生命記憶和知識體系中。古老的墨汁,在時光中像酒一樣發(fā)酵,最終變成血液,供養(yǎng)著每個生命個體的成長。后來,千字文又不斷變形,仿佛延續(xù)著一項古老的文字游戲,出現(xiàn)了《續(xù)千字文》、《敘古千字文》、《新千字文》等不同版本。
中國人把自己對文字的這種崇拜,毫無保留地寄托到王羲之的身上。原因是文字在中國文化中占有絕對的中心地位,它的地位,比圖象更加重要,也可以說,文字本身就是圖像,因為漢字本身就是在象形的基礎(chǔ)上創(chuàng)造出來的。李澤厚說:“漢字書法的美也確乎建立在從象形基礎(chǔ)上演化出來的線條章法和形體結(jié)構(gòu)之上,即在它們的曲直適宜,縱橫合度,結(jié)體自如,布局完滿!
中國人把對世界、對生命的全部認識都容納到自己的文字中,黑白二色,猶如陰陽二極,窮盡了線條的所有變化,而線條飛動交會時的婉轉(zhuǎn)錯讓,也容納了宇宙的云雨變幻、人生的聚散離合。即使在宗教的世界,文字的權(quán)威也顯露無遺,比如佛教史上重要的北京房山石經(jīng)山雷音洞,并不像一般佛教洞窟那樣,在洞壁上進行彩繪,而是以文字代替圖像,在洞壁上鑲嵌了大量的刊刻佛經(jīng),秘密恰在于文字是中國文化的核心。密密麻麻的文字,以中文講述著來自印度的佛教經(jīng)典,這種“以文字代替圖像的做法,也被“視為佛教中國化的另一種方式”。
除了摹本,《蘭亭序》還以刻本、拓本的形式復(fù)制、流傳(圖2、圖3)?瘫就ǔJ强淘谀景寤蚴纳,而將它們捶拓在紙上,就叫拓本。僅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的《蘭亭序》刻本,數(shù)量超過三百,刻印時間從宋代一直延續(xù)到清代,源遠流長,僅 “定武蘭亭”(圖4、圖5、圖6)系統(tǒng),就分成“吳炳本”、“孤獨本”(均為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)、“落水蘭亭”、“春草堂本”、“玉枕蘭亭”(均為北京故宮博物院藏)、“定武蘭亭真拓本”(臺北故宮博物院藏)等諸多支脈,令人眼花繚亂。
畫家也是不甘寂寞的,他們不愿意在這場追懷古風的運動中落伍。于是,一紙畫幅,成了他們寄托歲月憂思的場閾。僅《蕭翼賺蘭亭圖》,就有多件流傳至今,其中有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唐代閻立本《蕭翼賺蘭亭圖》卷(圖7)、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宋人《蕭翼賺蘭亭圖》卷(圖8)、遼寧省博物館藏宋人《蕭翼賺蘭亭圖》卷、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明人《蕭翼賺蘭亭圖》軸。四幅不同朝代的同題作品,在午門的“蘭亭大展”上完美合璧。此外,還可看到北京故宮所藏宋代梁楷的《右軍書扇圖》卷(圖9)、臺北故宮藏南唐巨然《蘭亭修禊圖》卷、宋代郭忠恕《摹顧愷之蘭亭燕集圖》卷、宋代劉松年《曲水流觴圖》卷、元代王蒙《蘭亭雪霽》圖卷、明代李宗謨《蘭亭修禊圖》卷、文征明《蘭亭修禊圖》卷(圖10)、仇英《修禊圖》卷、《蘭亭圖》扇面、趙原初《蘭亭圖》卷、尤求《修禊圖》卷(圖11)、許光祚《蘭亭圖》(圖12)卷等畫作,不斷對這一經(jīng)典瞬間進行回溯和重放,在各自在視覺空間中挽留屬于東晉的詩意空間。還有更多的蘭亭畫作沒有流傳到今天,比如,宋徽宗命令編撰的、記錄宮廷藏畫的《宣和畫譜》中,就記錄了顏德謙的《蕭翼取蘭亭》圖卷,“風格特異,可證前說,但流落未見”。
畫家的參與,使中國的書法史與藝術(shù)史交相輝映。這至少表明照搬西方的學科分類對中國藝術(shù)進行分科,是不科學的,因為中國書法和繪畫,是那么緊密地纏繞在一起,像骨肉筋血,再精密的手術(shù)刀也難以將它們真正切割。
《蘭亭序》的輻射力并沒有到此為止。在北京故宮博物院的藏品中,除了蘭亭墨跡、法帖、繪畫外,還有一些以宮殿器物,延續(xù)著對蘭亭雅集的重述。它們有一部分是御用實物器物,發(fā)御用筆、墨、硯等;也有一部分是陳設(shè)性和純裝飾性器物,如明代漆器、瓷器等。有關(guān)蘭亭的神話,就這樣一步步升級,并滲透到宮廷的日常生活中。
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所御用實物器物中,清乾隆款剔紅曲水流觴圖盒(圖13)堪稱精美絕倫。此盒為蔗段式,子母口,平底,通體髹紅漆,盒內(nèi)及外底髹黑漆,蓋面雕《曲水流觴圖》,蓋面邊沿雕連續(xù)回紋,蓋壁和盒壁均刻六角形錦紋,蓋內(nèi)中央刀刻填金楷書“流觴寶盒”器名款,外底中央刀刻填金楷書“大清乾隆年制”款。
清代宮廷版的蘭亭器物也很多,文房用品中,有一件乾隆時期的竹管蘭亭真賞紫毫筆,筆管上刻有藍色“蘭亭真賞”四字陰文楷書,筆管逐漸微斂。以蘭亭為主題的墨、硯也很多。蘭亭的精氣神,就這樣通過筆墨。
這些文房用具中,我最喜歡的,是那件清小松款竹雕《羲之題扇圖》筆筒(圖14),此筒為圓體,筒壁很薄,鑲木口,口稍稍外傾,筒身上以細膩的鏤雕和淺浮雕方式,刻劃出王羲之坐在榻上、凝神寫字時的形象,他的身旁,有一位侍女捧茶侍立,還有一位鶉衣婦人提插扇竹器,在一旁靜候。背面雕著池水,有兩只鵝在水中游弋,一小童在池邊洗硯,還有一小童正在扇火烹茶,一縷一縷的煙氣在升騰,白鶴在云煙里飛舞出沒。湖石上有兩個陰刻篆書:“小松”,,盤旋在筆筒的外壁上。雕刻中的人物為分三組,或相攜而行,或亭榭聚談,或臨水飲酒,樣貌生動無比。筆筒全身的雕刻繁復(fù)精密,鏤空處琢磨細膩光潤,極富立體效果。尤其隨著視角的變化,各場景相互勾連,巧妙錯落,使畫面有如夢境一般變化無窮。
除了上述實物器物,還有一些裝飾性器物,如蘭亭玉冊、蘭亭如意、玉山子、插屏、漆寶盒等。這些器物,大多是螺獅殼里作道場,于細微中見精深。比如那件青玉《蘭亭修禊圖》山子(即玉石雕刻),雕刻的人物眾多,形態(tài)各異,最寬處卻只有31﹒5厘米;而那件雕刻了《蘭亭序》從文的乾隆款碧玉蘭亭記雙面插屏,也只有18厘米。它們不是以宏大來征服人,而是以小來震撼人。
《蘭亭序》,一頁古老的紙張,就這樣形成了一條漫長的鏈條,在歲月的長河中環(huán)環(huán)相叩,從未脫節(jié)。在后世文人、藝術(shù)家的參與下,《蘭亭序》早已不再是一件孤立的作品,而成為一個藝術(shù)體系,支撐起古典中國的藝術(shù)版圖,也支撐著中國人的藝術(shù)精神。它讓我們意識到,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是一個強大的有機體,有著超強的生長能力,而中國的朝代江山,又給藝術(shù)的生長提供了天然土壤。
在這樣一個漫長的鏈條上,摹本、刻本、拓本(除了書法之外,上述畫作也大多有刻本和拓本傳世),都被編入一個緊密相連的互動結(jié)構(gòu)中。白紙黑字的紙本,與黑紙白字的拓本的關(guān)系,猶如晝與夜、陰與陽,互相推動,互相派生和滋長,輪轉(zhuǎn)不已,永無止境。中國的文字和圖像,就這樣在不同的材質(zhì)之間輾轉(zhuǎn)翻飛,搖曳生姿,如老子所說:“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”,周而復(fù)始,衍生不息。
中文的動詞沒有時態(tài)的變化,那是因為在中國人的精神結(jié)構(gòu)里,時間的概念是模糊不清的;過去、現(xiàn)代、未來的關(guān)系,有如流水,很難被斬斷;所有的過去,都可能在現(xiàn)實中翻版,而所有的現(xiàn)實,也將無一例外地成為未來的模版。
西方人則不同,他們對于時態(tài)的變化非常敏感。對他們來說,過去是過去,現(xiàn)在是現(xiàn)在,將來是將來,它們是性質(zhì)不同的事物,各自為政,不能混淆、替代。在他們那里,時間是一個科學的概念,它是線性的,一去不回頭,而對于中國人來說,時間則更像一個哲學的概念。
于是,中國人在循環(huán)中找到了對抗死亡的力量,因為所有流逝的生命和記憶都在循環(huán)中得以再生!短m亭序》的流傳過程,與中國人的時間觀和生命觀完全同構(gòu)——每一次死亡,都只不過是新一輪生命的開始。
對中國人來說,時間一方面是單向流動的,如孔子所說:“逝者如斯夫,不舍晝夜”;另一方面,又是循環(huán)往復(fù)的,它像水一樣流走,但在流杯渠中,那些流走的水還會流回來。因此,面對生命的流逝,中國人既有文學意義上的深切感受,又能從過去與未來的二元對立中解脫出來,獲得哲學意義上的升華超越。
“思筆雙絕”的王沂孫曾寫:“把酒花前,剩拚醉了,醒來還醉!币粓鲎恚瑢嶋H上就是一次臨時死亡,或者說,是一次死亡的預(yù)演,而醉酒后的真正快樂,則來源于酒后的蘇醒,宛若再生,讓人體會到來世的滋味。也就是說,在死亡之后,生命能夠重新降臨在我們身上。
面對著這些接力似的摹本,我們已無法辨識究竟那一張更接近它原初的形跡,但這已經(jīng)不重要了,永和九年暮春之初的那個晴日,就這樣在歷史的長河中被放大了,它容納了一千多年的風雨歲月,變得浩蕩無邊,一代又一代的藝術(shù)家把個人的生命投入進去,轉(zhuǎn)眼就沒了蹤影,但那條河仍在,帶著酒香,流淌到我的面前。
藝術(shù)是一種醉,不是麻醉,而是能讓死者重新醒來的那種醉,這一點,已經(jīng)通過《蘭亭序》的死亡與重生,得到清晰的印證。在這個世界上,還找不出一個人能夠真正地斷送《蘭亭序》在人間的旅程。王羲之或許不會想到,正是他對良辰美景的流連與哀悼,對生命流逝、死亡降臨的愁緒,使一紙《蘭亭序》從時間的囚禁中逃亡,獲得了自由和永生。而所有浩蕩無邊的歲月,又被壓縮、壓縮,變得只有一張紙那么大,那么的輕盈可感。
它們的輕,像蟬的透明翅膀,可以被一縷風吹得很遠,但中國人的文化與生命,就是在這份輕靈中獲得了自由,不像西方,以巨大的石質(zhì)建筑,宣示與自然的分庭抗禮。
中國文化一開始也是重的,依托于巨大的青銅器和紀念碑式的建筑(比如長城),通過外在的宏觀控制人們的視線,文字也附著在青銅禮器之上,通過物質(zhì)的不朽實現(xiàn)自身的不朽,文字因此具有了神一般的地位,最早的語言——銘文,也借助于器物,與權(quán)力緊緊地結(jié)合在一起。
紙的發(fā)明改變了這一切,它使文字擺脫了權(quán)力的控制,與每個人的生命相吻合,書寫也變成均等的權(quán)力。自從紙張發(fā)明的那一天,它就取代了青銅與石頭,成為文字最主要的載體,漢字的優(yōu)美形體,在紙頁上自由地伸展騰挪。在紙頁上,中國文字不再帶有刀鑿斧刻的硬度,而是與水相結(jié)合,具有了無限舒展的柔韌性,成了真正的活物,像水一樣,自由、瀟灑和率性。它放開了手腳,可舞蹈,可奔走,也可以生兒育女。它們血脈相承的族譜,像一株枝椏縱橫的大樹,清晰如畫。
當一場展覽將這十幾個世紀里的字畫卷軸排列在一起,我們才能感覺到文字水滴石穿一般的強大力量。紙張可以腐爛、焚毀,但那些消失的字,卻可以出現(xiàn)在另一張紙上,依此類推,一步步完成跨越千年的長旅。文字比紙活得久,它以臨摹、刻拓的方式,從死亡的控制下勝利大逃亡。僅從物質(zhì)性上講,紙的堅固度遠遠比不上青銅,但它使復(fù)制和流傳變得容易,文字也因為紙的這種屬性而獲得了真正意義上的永恒。當那些紀念碑式的建筑化作了廢墟,它們?nèi)栽。它們以自己的輕,戰(zhàn)勝了不可一世的重。
“繁華短促,自然永存;宮殿廢墟,江山長在。”那一縷愁思、一握柔情,都凝聚在上面,在瞬間中化作了永恒。一幅字,以中國人的語法,破解了有于時間和死亡的哲學之謎。
六、王羲之死了,但他的字還活著,層層推動,像一只船槳,讓其后的中國藝術(shù)有了生生不息的動力,又似一朵浪花,最終奔涌成一條波瀾壯闊的大河。那場短暫的酒醉,成就了一紙長達千年、淋漓酣暢的奇跡!短m亭序》不是一幅靜態(tài)的作品、一件舊時代的遺物,而是一幅動態(tài)的作品,世世代代的藝術(shù)家都在上面留下了自己的生命印跡。如果說時間是流水,那么這一連串的《蘭亭》就像曲水流觴,酒杯流到誰的面前,誰就要端起這只杯盞,用古老的韻腳抒情。而那新的抒情者,不過是又一個王羲之而已。死去的王羲之,就這樣在以后的朝代里,不斷地復(fù)活。
由此我產(chǎn)生了一個奇特的想象——有無數(shù)個王羲之坐在流杯亭里,王羲之的身前、身后、身左、身右,都是王羲之。酒杯也從一個王羲之的手中,輾轉(zhuǎn)到另一個王羲之的手中。上一個王羲之把酒杯遞給了下一個王羲之,也把毛筆,傳遞給下一個王羲之。這不是醉話,也不是幻覺,既然《蘭亭序》可以被復(fù)制,王羲之為何不能被復(fù)制?王羲之身后那些接踵而來的臨摹者,難道不是死而復(fù)生的王羲之?大大小小的王羲之、長相不同的王羲之、來路各異的王羲之,就這樣在時間深處濟濟一堂,摩肩接踵。很多年后,我來到會稽山陰之蘭亭,迎風坐在那里,一扭身,就看見了王羲之,他笑著,把一支筆遞過來。這篇文章,就是用這支筆寫成的。
2012年10月于北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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